第176章路漫漫(一)

    平安的那种预测成为了现实。

    丰谷县出了那么大的事情,领导班子要进行大幅度的调整,接替萧育明之后的这一任县长已经被双规,而书记则被上面带有安抚意味的,调至到省里另外一个市担任了副市长,于是,丰谷县书记和县长两个位置一下同时就空了出来。

    傅莹花当时是空降到留县的,这下要再次的空降到丰谷县,当县委书ji了。而丰谷县的县长,则从原来的班子里原地产生。

    傅莹花这个先进个人的荣誉来的很及时,宗国胜和她谈话后,随即不久,傅莹花就被调往了丰谷县上任去了。

    对于傅莹花而言,现在去丰谷县说不上是好或者不好,说好,那是真好,毕竟即便今后在留县替代了王经伦,和丰谷如今的级别是相同的,还得等几年才行,而几年后,谁知道情况会有什么样的变化?而生命中总是有不确定的变化的,因此,从这一点而言,早些干上了比晚些强——饭吃进自己的肚子里才是自己的,拿在手里都不算,因为有可能被别人给抢走。

    要说不好的话,傅莹花有些心有不甘,有心的人都能看出来,王经伦其实就是玩了一手“调虎离山”。

    王经伦在留县雄心勃勃所倡导的五五七八工程,从来就不被傅莹花所看好,傅莹花就是持反对意见的领袖,因此傅莹花一直是王经伦最大的绊脚石,现在傅莹花被调离了,王经伦就可以放开手脚的干了。

    王经伦这一手可以说玩的十分漂亮,让傅莹花以及很多人都无话可说,毕竟傅莹花是升了,而不是降了。

    平安从傅莹花去丰谷这件事里感觉沮丧的同时更加深刻的感受到了,王经伦的确是一个很厉害的人,手段、谋略都值得自己去学习,乃至于要加倍提防,并且经过这件事更让平安觉得,自己必须更加清醒的认识到,王经伦是有着强有力的支持的。

    而这种支持,往往是最关键的,无可替代,不能替代。

    现实中许多人不是没能力,只是没提携支持,满腹才学到了最后除了空然悲怆的来一句“有心杀贼无力回天”或者“社会就是个王八蛋”,那能怎么样?

    即便牢骚着“挣钱靠胡来,当官拼后台,没有胡来和后台,等于自己被活埋”又能如何?

    在留县,任何人本事再大,如果没有上级支持,也只能寸步难行。这就像孙悟空一样,尽管他一个跟头能翻十万八千里,但如果没有唐僧这个领导的支持和同意,孙猴子不仅翻不了跟头,还会被套上紧箍咒,倒在地上呲牙咧嘴的打滚。

    傅莹花离开了,县里曾经在宗国胜身边当过秘书的副书记杨庆煌成为留县县长,其余人员也各有安排。

    飞鸟尽,良弓藏,狡兔死,走狗烹,斗争一旦不存在,刀枪就丧失了该有的作用。

    平安在一步步的见证着自己当初的预测,他多么的希望自己的预测是错误的,但这种预测真的是往不好的方向发展着。

    在傅莹花离开留县的第三天,王经伦将平安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,说:“有件事,组织上和你商量一下。”

    “我能感受到,你的工作能力是很强的,这一点毋庸置疑,大家都能看得到。”

    “咱们县作为全省的改革试点县,争来也是不容易,大家的压力都不小,不过话说回来,试点县也有试点县的好处,像政策上的优惠,贷款上的优惠,专项资金上的优先划拨等等,这些其他县只能望其项背。”

    “今天找你来,主要是谈一下关于在坡口乡建经济实验区的事。这件事本来早就该被提上日程,不过前一段县里事情太多,因此只有拖着。”

    “前两天我去市里,领导对此提出了批评,说我执行不力,并要求我们县在年底前就要搭好架子,筹备组人员全部到坡口报到,一期建农贸市场批零中心的七百万年底前一定要到位,其中省里拨三百万,市里两百万,县里再拿两百万。”

    “至于二期,明年下半年建小商品城,投资三千万,出资方式和前面一样。”

    王经伦说着直了一下自己的腰:“试验区是副县级的建制,领导的意思,要派一个能力强,即懂农业,又懂商业的年轻干部去担任试验区管委会主任。”

    “从接受这个任务开始,我就一直在思考这个主任的人选,为什么呢?因为可以预知的,那里的工作难度肯定很太大。”

    “坡口的情况你我都知道,经济十分的不发达,县里前前后后派了多少干部去,都没有人能在那里干出名堂来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上面的政策,不落实也不行,这么大一个县,要找一个能打开新局面,具有开拓精神的干部来,还真是难。”

    “要说随便找个人去,也不是不行,但随便去个人,工作能完成吗?如果完不成,怎么向全县几十万群众交待?怎么向市里的领导交待?”

    “所以说我这一段简直就是夜不能寐也不为过。想来想去,只有你去最合适。”

    “今天我找你谈这件事,既是代表组织,也是代表我个人,希望你慎重考虑一下。”

    需要“慎重考虑一下”吗?

    平安立即就表示接受任务,并说:“谢谢组织上对我的信任。不知道,还有什么具体的要求?”

    平安再一次在王经伦面前表现了一种果敢,即:毫不犹豫的执行王经伦的指示。

    这一幕似曾相识,王经伦倒是迟疑了一下,说:“好。我以组织的名义保证给予你全力的支持。这个综合经济实验区是副县级建制,这一点市里是明确过的,你去了后的职务是县委常委、副县长兼实验区管委会主任。”

    常委?平安来不及细想,他这会要尽可能的将王经伦的每一句话都给记住,以便回头慢慢的再咀嚼,因为这会细想了想明白了,也没什么作用,除了执行,还是要执行。

    “……之所以这样安排的原因是,进入常委后能便于你开展工作,而保留副县长,这个在于你什么时候觉得有困难,或者要回来,也可以机动灵活一点。”

    “你随时可以回来,副县长这个实职的位子还是你的……”

    接下来王经伦还说了很多,这都被平安归结为两句话:一,郭全洲死了,但还需给郭全洲以面子,否则王经伦无需这样客气;二,傅莹花走了,平安在县里碍眼,将他打发走,这和傅莹花为什么会离开一个道理。

    平安早就知道了王经伦会对自己有所行动,但是没想到这么快。

    无论平安怎么做,王经伦都不会将他当做自己人的。

    常委?顶个名声有意义吗?

    副县长?人在试验区任主任,县里的副县长位置留着,干什么?能干什么?

    年轻,有能力,懂商业更是懂农业,还具有开拓精神?这些高帽子戴在头上一点实际的意义都没有,糊弄小孩闹着玩过家家去吧。

    这其实还就是明升暗降,对傅莹花这样,对平安也是这样,王经伦将这一手玩的甚是顺溜。

    如果王经伦是地球的球长,这下给平安按上了一个月球球长的帽子让平安去月亮上搞开发去了。

    那地球好还是月球好呢?

    但平安又能如何?

    浮浮沉沉,沉沉浮浮,人生就是如此。

    坡口啊坡口!

    俞洁啊俞洁!

    平安心说几年之后,兜兜转转的,自己终于步入俞洁曾经的后尘了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坡口乡实验区挂牌仪式结束后,市县领导和平安握手道别,接着一个个坐车绝尘而去,将平安一个人孤零零的扔在了无尽的黄土弥漫之中。

    坡口乡的街道空荡荡的,这跟前几年平安兴冲冲的来找俞洁时根本没有两样,而那块临时挂在坡口乡乡政府老旧的牌子旁边崭新的试验区的牌子,显得是那么的夺目、刺眼。

    县里的建设轰轰烈烈热火朝天,坡口乡的试验区冰冰凉凉一潭死水。

    要想富先修路,平安算了一笔账,从坡口乡的试验区到外省的几条路,简单修一下就要花不少钱,不修这些路,谈何面对三省的经济试验区?其余的农副产品交易市场即使建最简单的铺面,加上道路水电改造,至少要好几百万,王经伦那时候说的七百万根本不够。

    这都是钱。

    钱从何来?

    巧妇难为无米之炊。

    再有,一期工程没法保证资金,二期小商品批发交易市场的资金能不能到位,更是未知,王经伦在县里搞工程,是大动作,在坡口乡这个地方搞小工程,他能给拨足需要的资金吗?

    所以,从一开始平安就将自己定位准确:自己就是被发配到草料场的林冲。

    坡口乡有两位平安的熟人,一是乡人大的主任赵长顺,二是乡里的书记杨得志,平安这会从天而降,骤然三人重聚,恍然又成为在东凡那时候的模样,彼此感慨良多。

    只不过时过境迁,杨得志和赵长顺早已经不是当年的血气方刚了,再轮级别,平安也是常委、是副县级,比杨得志和赵长顺高。

    都是满肚子心事,这晚三个人喝了五瓶酒后,平安再次说自己的工作展不开,因为就没法展开,穷,没钱,顶着常委主任的名声,其实来坡口就是寄人篱下,还请两位老领导今后多照应照应。

    杨得志大着舌头说:“贫穷并不仅仅指物质上的匮乏,更是指粗砺鄙俗的生活,把精神上的高贵磨砺殆尽。”

    “人要有物质生活、精神生活,还要有灵魂生活,我这会已经只是想着能活,就好。”

    赵长顺醒眼朦胧的跟着说:“对!当贫穷成为常态、有人将贫穷当成一种工作和一种荣誉,说什么甘守清贫,无私奉献,那这个人一定病的不轻,这个环境也一定病得不轻。”

    “人生如此糟糕,一种是活的不如畜生,一种是活的被当畜生。”

    杨得志和赵长顺满嘴的酒话,但算是肺腑之言。平安听他们俩絮絮叨叨很久,想说当奴隶是一种状态,做奴才是一种心态,但是话题太过尖锐,过了一会才前言不搭后语的说道:“我曾经最大的苦恼就是自己没在娘肚子里多呆些时候,面世之后我的苦恼就没有停止过……塞尔努达【注1】在格拉斯哥回忆起自己在西班牙的大学时代,回忆起那些充满了悸动和忧伤的青春,也回忆起毕业时对未来的焦虑和对选择职业的困惑,他感慨说:你的需要和你的欲望是两样矛盾的东西,却被贫穷无解地捆绑。不过那个问题早已微不足道……”

    “……看着自己被时间不停前进的洪流席卷,和一代人共同攀升然后坠落,和他们一起在黑暗中迷失自己,那个问题还有什么价值?失去享受,失去欢愉,失去自由,和那么多其他人一样,你于是懂得也许社会用虚假的物质问题掩盖了人类真正的问题,好避免人类意识到自己命运的悲哀或是无能为力的绝望。”

    三个人都喝的多了,说的都是酒话,都在说,但说的是什么到了后来自己都不清楚。杨得志和赵长顺都没有听清平安说什么是“曾经最大的苦恼”,还有平安说的那个塞尔努达又是何许人也,反正平安絮絮叨叨的也是在说苦恼,天下的苦恼都一个样,无非变换另一种方式罢了。

    苦恼总归是存在着的。

    这晚三人都酩酊大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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